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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存聚 :我的抗美援朝

新即墨 新闻    时间:2022年09月06日    来源:新即墨


  讲述人简历:
  王存聚,龙山街道柳沟村人。1933年出生,20岁入伍,1953年6月赴朝作战,志愿军67军200师600团3连战士,负伤1次,1957年复员。

  那是1952年冬,上级来宣传征兵,讲美国人发动的朝鲜战争打两年了,志愿军把敌人压回到了三八线。毛主席号召说:“抗美援朝,坚持到底,胜利一定属于中国人民。”那阵我母亲早逝,兄弟三个,我是老大,还有个妹妹。解放前,弟妹们年幼,父亲又当爹又当娘。解放土改分了土地、房子,庄户人得了益,不都是共产党和新政府给的吗?所以,人是感情动物,大是大非面前,咱群众还是有觉悟的。
  俺柳沟村够当兵年龄的不少,五个青年报了名,三个通过体检。父亲挺赞成我当兵的,他说:“但凡不该咱事,毛主席用不着组织抗美援朝,不容易!美国的目标是朝咱中国来的,不打疼他就踏板凳上炕了,打些熊!”  
  那年过了元宵节,大概是阴历二十五。凡是报名的,“嘎达伙子”去即东县看结果。点到名字的就是体检过了,没点到名字的回家行了。俺在周疃发了新棉装,让伙计们把旧衣裳捎回家。从周疃步行去了南泉,全团行军一百多里,“挺巴巴”一天走到南泉。上级组织群众在南泉火车站搞欢送会,会场贴着标语:“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敲锣打鼓,相当热闹。
  从南泉出发,坐火车一直到了热河省东北面,在平泉县(今河北承德平泉市)大白玉、小白玉村驻下训练。训练期间枪械很不济,一排也就两三杆枪,一个连顶多十杆八杆国产“汉阳造”之类的旧枪,手榴弹也是假弹。我们练习投弹、射击,研究怎样防空。两个月训练结束,准备往朝鲜开拔。火车到安东(今辽宁丹东)就闻到了火药味,听着鸭绿江那边有枪炮动静。全团做渡江准备,发吃的,发物资,增发枪支,连、排、班各自开会,指导员和班长给大家讲话,鼓励大伙不要紧张,要树立信心,又说:“别看咱武器简单,但咱志愿军也有飞机大炮,美国人是纸老虎,他们在三八线就要顶不住了,厚着脸皮戳弄志愿军谈判,先打疼他们再说!”
  一上火车更兴奋了,新兵们在火车上摸黑唱“雄赳赳,气昂昂”,连续唱了好几遍,这个战歌很有震动力。火车咣当了一宿,也不知道走到哪儿了,也没人告诉你,目标就是向南,再向南!天刚麻麻亮,都得上山,躲起来睡觉。有飞机轰炸啊,哪敢走?饿了,不敢生火做饭,就吃在安东准备的火烧、冷面饼。到了晚上,再上火车向南行驶。
  到了平壤,命令下火车,换汽车,走了两天两夜,到达战区。听说前阶段作战67军伤亡减员很大,咱这批新兵都是紧急送来补充67军的。我分到200师200团1营3连4排13班,在步兵班,和拖车夼村鞠明旭在一个连。从当兵那天就满脑子是枪,这遭有枪了,可符心意了。每人一支冲锋枪,排长拿铁把儿的,战士用木头把儿的,班里还有两三杆步枪。现实情况是新兵多,老兵少,老兵先给新兵介绍战斗经过,传授实战经验,嘱咐不要慌张,要沉着冷静。
  说多了没用,到阵地就玩真格的了。没有欢迎会,没有接风酒,也没有过渡期,天一亮就上阵地,马上参加战斗。
  我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是防守一个不大的小山头。对面敌人有韩国兵也有美国兵。第一次上战场,不免紧张。不过大炮一响,一震乎,赶着就忘了害怕。守阵地大概是这个样:人家打炮,咱蹲单兵坑躲着,外面设哨位,哨兵吹哨子,炮一停,敌人步兵就要上来了,哨子尖利利地响,咱就赶紧露出头来,准备动手。不过,敌方炮火相当猛,不断往咱阵地打迫击炮、榴弹炮。急一阵慢一阵,要是来急板的,震天揭地呐!封锁一阵,再攻一阵,封锁一阵,再增加兵力攻一阵。怎么对面敌人越来越多?咱的弹药供应不行,快打光了。鬼子炮火一停,下一波攻击又开始了,全排轻重机枪都顶了上去,但明显火力不够。敌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万分危急的时候,手榴弹唱起了主角,“稀溜呼隆”一顿造下去,挺管用,赶着后续弹药也送上来了。
  从上午开始,一直打到傍晚,敌人的攻击始终没成功。别看他们人多武器好,但是韩国佬、美国佬不灵俏,穿个大皮鞋,撅个腚,“笨哕(yuě)哕”的,“拼野”的仨不顶一个。志愿军个个俏利,关键时候不怯场,就是能打!
  天黑了,敌人习惯发射照明弹。连长命令:“同志们,借敌人照明弹的光上阵地,把牺牲战友的遗体背下来,枪和武器也取回来。”大家立马行动,先瞅空把负伤的战友背下来,送回连部,再取枪弹,大部分老兵坚守阵地。那晚上,我也背了一个伤员下来,是个四川兵,大个子。屁股蛋子打伤了,血糊糊的,疼得不行,骂骂咧咧的。他身子很重,压得我一趔歪一趔歪,可能是颠得疼,他就叫唤:“慢点嘛,老子受伤啦,好疼嘞。”我心想:怎么还骂人呢?有些烦躁,转念一想,他疼得厉害,骂两句就骂两句吧。我“一气儿”背他走了一里多路,送到营部卫生所才又返回阵地。  天亮了,趁敌人还没发起攻击,我们悄悄离开掩体摸上阵地,寻找没牺牲的战友。可巧,我发现了同连战友、俺柳沟村王存财。他腿伤得很厉害,昨晚流了很多血,我赶紧背起他往下走。突然,对面敌人打来了排子炮,炮弹“哐啷哐啷”响,炸起的石头“卡啦卡啦”乱飞,我急忙把他放下,护着他一起卧倒。炮弹还不停,我以为这遭完蛋了。响了一阵子,炮不打了,幸好我们没中弹。我起身又背起他来,喘着大气往前跑。路上,他跟我要水喝,我不给,他说:“你不是有水壶吗?”我“哏(hěn)达”他说:“你负伤了,不敢喝凉水。”他央求我好几次,我咬住牙没给他。这些经验是老兵说的,绝不能给伤兵喝凉水。到了营部卫生所,我给他弄了热红糖水,喂他喝,看他难受那个样,怪可怜人。
  返回阵地的路上,我又遭遇飞机撂炸弹。一块炮弹皮打在我右大腿左内侧,扎肉里边去了,不大一会儿觉出疼来了,我坐下来拿急救包给自己止血。战斗结束后,我去营卫生所,军医给我打了麻药,开刀取出弹片来。护士说,那块弹片得有五分钱硬币那么大块,扎得挺深,幸好没有臿(chā)到骨头。
  前两天的战斗,牺牲了三分之一战友,还有不少负了重伤,像我这号轻伤的也不在少数。后面能参加作战的,大概不到一半人马。敌人更不行,经过两天两宿对抗,咱的士气不减,对面似乎顶不住了,别看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咱强,但关键时候不能豁上。韩国兵更拉倒,看着那么些人乌泱泱往上涌,都是怕死的,没有炮火支援早拉倒了。
  第一天白天过封锁线的时候,排子炮弹把俺连长炸倒了,当场牺牲。俺们三个战士用担架把连长抬到连部。连长是老兵,南方人,指挥作战很有一套,真可惜。副连长也是老兵,他和指导员一起接过指挥任务。有个牺牲的副班长是咱老乡,龙山石龙庄村王学石,往下押俘虏的时候,飞机扔下来炸弹,直接炸飞了。
  之后的三四天,67军的反击战势头越来越猛,不断向南朝韩军阵地推进。3连奉命前插,去防守更靠南的山头。敌人的攻击力更加不行,据说美国人眼看着李承晚跟志愿军拼命,快把主力都搭进去了,等着和中朝方谈判,无心再战。果然,三天以后来了停战消息。
  俺柳沟村三个来朝鲜的,我、王存财、王德照都没损失,拖车夼鞠明旭、左勤文、贾延昌那仨伙计也活着回来了。上开河村去了俩,于敬才和周丕忠,都牺牲了。下开河村去了一个,叫张兆明,也牺牲了。这些战友俺都很熟悉,都是坊街左右的伙计,同一天当的兵,活生生的,都走了,都埋朝鲜了。
  回到国内,200师一部分人马去了北大荒,我们驻防到了城阳。
  1957年秋天,我复员回家,在村里当了好几年生产队长。
  一直到老,我一门心思搞农业,从没麻烦上级给自己争取待遇,也没钻天拱地去求人当工人、混干部。国家太困难了,大家要一块出力先把国家建设好,不是吗?复员前,部队首长就教育说:“同志们,回乡后,要保持和发扬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要遵守政府法令和劳动纪律,发挥军人带头作用。”我是认真听从的,也是认真去做的。在战场上,我是个好兵,回家务农,我算是个好农民。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咱没打半点折扣。

  采访手记:
  2021年5月27日上午,王存聚老人的儿子王敦团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傅记者您好,老爷子今早三点去世了。我心头一沉,旋即懊悔不迭,我本可以见老人家最后一面的!就在昨天,我和即墨江氏文化研究会的朋友去离柳沟村很近的刘家官庄和即福医院,拜望两位原67军老兵——老爷子的战友、200师的王显松和199师的江福世。本来,为一些故事细节,还想去跟老人做些核对,可是,太过匆忙,错过了!
  泪眼模糊中,半年前12月5号采访老人的镜头,一幕幕在我脑海中回放:王先生把我从拖车夼村接到柳沟村村口儿,我远远看见八十八岁的老人揣着手在踱步。我下车搀扶他往家走,他显得有些拘谨,说:“哪好意思叫领导扶我。”我说:“大爷,咱不是领导,连个车都没混上呢。”他笑了,顿了顿说:“哦,好好好,不开车,八路作风……”
  王先生有预订的喜宴,没法陪我,我本也没有在采访对象家吃饭的计划。老人家撵儿子预先买回锅贴和菜肴,准备留我吃午饭。采访结束我要离开,他攥紧我的手腕,那种固执不容抗拒。我陪着老人家吃了采访老兵以来的第一顿午餐,喝了两个大罐青啤,老人家几乎没吃东西,不断抿着那小半杯白酒,看我吃饭、喝酒,一脸的慈爱,就像我的父亲……
  老人家,愿您一路走好!
(傅中魁)